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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3日 星期四

人生最後期末考第一題:有一天無法由口進食的時候,他的故事……

作者:朱為民

  


民國95年,我在台北市某醫學中心當實習醫師。

當年實習醫師的工作,除了學習新知、照顧病人之外,我們必須要負責病房內許多看似平常但是一定需要由醫護人員來執行的醫療業務,例如放置尿管、鼻胃管、做心電圖、抽血、換藥等等。

醫學中心病人多,相對這些醫療業務也非常繁重,我們每天就在這些事物與學習中,在醫院的大小地方四處奔走。

稍微可以喘息的時候,幾個實習醫師會在休息室裡互相聊天、打屁,有的時候也會有點抱怨。有一天,我們聊到一個主題是:「尿管、鼻胃管、心電圖」這些事情,最不喜歡哪一個?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當天在場五位實習醫師,每個人都最不喜歡鼻胃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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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過年,照樣留在醫院值班。凌晨5點正在值班室躺一下休息,接到了護理站的電話:

「朱醫師,022床鼻胃管自拔,要重新放。」

我翻了個白眼,又是自拔,早上5點耶!很不情願地準備好我所需的用品:鼻胃管、手套、潤滑凝膠、聽診器,往病房走去。

022病人是一個75歲的沈伯伯,聽說以前是將軍,威風八面。但好景不常,5年前開始失智,3年前腦部大面積中風,從此無法走路、說話、上廁所,只能終日躺在病床上。他這次因為肺炎併發敗血性休克送到醫院來,狀況其實不太好。

他住在單人房,走進病房,一股尿騷味混和著食物的味道迎面而來,映入眼簾的沈伯伯蜷縮在病床一角,他好瘦,幾乎只剩下皮包骨了。因為躺床躺久了,手腳關節缺乏活動都攣縮了。我想是因為他又自拔鼻胃管的關係,所以他的雙手都用了保護手套套起來,手套的另一端用棉繩綁在病床欄杆上。

病床旁邊看似坐著他的太太、兒子和女兒,每個人都焦慮地看著我。

「你們好,我來幫伯伯重新放鼻胃管。」我說。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麼晚還要麻煩你。」奶奶很抱歉地跟我說,我沒有回應,就開始我的工作。

不料,平常理應是在10分鐘內就可完成的任務,那天晚上很不順利。

放置鼻胃管,是從病人的鼻孔中把管子插進去,經過咽喉進入食道中直到胃裡。其中有一個需要病人配合的重要動作,就是吞嚥。對於意識清楚的人,透過吞嚥的配合,管子通常很快就可以進到食道。

但是沈伯伯,說什麼就是不吞。

過了30分鐘了,管子都無法進入食道,一直從嘴巴跑出來。

「伯伯,要放了,你要吞口水喔!吞口水!吞!」我在伯伯的耳朵旁邊大叫,但他不理我。我當時真的很生氣,但對於一個失智又中風的病人來說,如何能配合我呢?

更辛苦的是,每插一次管子,就會刺激他的鼻腔和咽喉,引發咳嗽反射,所以我一邊插,伯伯一邊咳,幾乎都要把肺咳出來的那種感覺。沈伯伯咳到眼淚一直流,儘管他失智又中風,但是他的眼神還是憤怒地一直瞪著我,好像我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

奶奶看到她先生這樣,也忍不住掉眼淚,跟旁邊的女兒說:「我們不要放了好不好,他以前就很不喜歡鼻胃管,他好辛苦、好辛苦……」女兒挽著媽媽的手,看起來也很難過。不料,坐在一旁角落的兒子,聽到這句話很大聲地斥責奶奶:「說這什麼話!不放管子怎麼吃東西!怎麼會有營養!醫師,你不要聽她的。」奶奶被兒子一唸,不再說話。

我只是個小實習醫師,也很無奈,只能繼續做事。從左邊鼻孔插,失敗,伯伯咳個不停;從右邊鼻孔插,還是失敗,伯伯咳個不停,眼淚又流出來。插到最後,伯伯知道我要插了,頭就一直扭一直扭,不讓我插,她的兒子和女兒只好用力把伯伯的頭固定住,好讓我做事。

伯伯的頭被四隻手卡住,頭歪一邊,眼神還是直瞪著我。不知為何,直到現在,我還會想起這個畫面,充滿了一種情緒與悲傷的畫面。

經過了90分鐘的鏖戰,管子終於進去了。用聽診器確認,確定位置是在胃裡面,大功告成。我全身大汗,衣服都溼透了。 我大呼一口氣。

奶奶、兒子和女兒不住跟我道謝,臨走的時候,還聽到兒子打電話跟護理站說:「麻煩你們把我爸手綁緊一點,免得他又拔管子。」

我默默走出病房,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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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實習醫師不喜歡鼻胃管,我想是因為,在一次又一次地插管子,與病人一次又一次地拔管子之中,被插拔的已經不只是那根管子,而是病人的意志、家屬的期待和醫療的無奈之間互相拔河,同時還混雜了好多種無法名之的情緒。身為小醫師,那些都是我們無法處理的,我們只能奔走在病房之間,繼續插那個被拔掉的管子。

我常常想起沈伯伯瞪我的眼神,想著如果我是健康的他,我會怎麼做?如果我是生病的他,我又會怎麼做呢?

親愛的朋友,你又會怎麼做?


(作者為安寧緩和專科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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